我们家曾经救过一个道士，十五年后，他救了我的命。
1
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，大雪把一切都盖住了，院子里的狗都是用三条腿踮着脚走路的。
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，我看到村口有个身穿布袄的道士冒雪走来。他拄着一截半人高的树枝，手指关节被冻得通红。
我妈于心不忍：“这天气天冷了，让人家进来吃口热乎饭吧！”
那时候煤炭还很贵，不是家家户户都烧得起的。取暖只能靠上山砍木头。我爸有点不乐意，说我妈这是在浪费他辛苦上山砍的木头。
我妈没搭理他，执意把那位道士叫进了屋。
道士的手脚都已经冻僵了，我妈让我去打凉水给他泡手脚，等逐渐缓过来了再换成热水，这样不容易生冻疮。
他足足过了一个小时才缓过来，那时候交通闭塞，村里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人，因此我看见陌生人只觉得非常新奇，蹲在我妈脚边偷偷打量他。
我妈是典型的农村热心大姐，问道士来这里是不是要找什么亲戚，她可以帮忙问问。道士摇摇头，说他是上山修行的。
我和我妈都愣住了。
别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道士——村里跳大神的应该不算吧？也不知道他口中的“修行”是何物，但是这么冷的天就是把动物的皮毛裹在身上都会被风吹透，更别说是他身上这件破布袄了。
可道士说看尽人间风雪也是一种修行，说罢不顾我妈的挽留，执意要继续往山里去了。
临走之前，他当着我妈的面，塞给了我一张黄色的符咒。
“这是几位施主赠我热汤的谢礼。”
黄符上画着朱色的花纹，我看不懂，只觉得还挺好看。道士继续道：“十五年后令郎有一劫，届时将它压在枕下可解。若是无用，可以直接来找我。”
十五年后是多久？
那时候我才五岁，对时间还没有概念，抱着黄符傻乎乎地问：“你一直往山里走，是要去当山神吗？”
道士摇摇头走了，我爸在旁边骂骂咧咧：“什么人啊？我们好心让他进来取暖，不领情就算了，还咒我儿子！”
我妈也有点不高兴，但是也没多说什么：“就当是拿汤给儿子换了件玩具吧！”
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，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，哪里会有闲钱给我买玩具？因此我得了黄符后特别宝贝，按道士说的珍藏在枕头下，每天睡前都拿出来抚得平平整整得，然后再压回去。
说来也怪，自从有了那张黄符后，我就再也没做过噩梦了。
后来我考上了镇里的高中，离开了村子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居然有这么大，因此更加发奋读书，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了大学的人。
我爸妈高兴极了，专门杀了头猪宴请全村人给我举行升学宴。那一年我十九岁。
在收拾行李去学校的时候，我把那枚黄符也带上了。
虽然它已经愈发泛黄，上面的图案花纹也已经模糊了，倒它毕竟已经陪了我这么多年，对我来说就像是幼时的玩伴一样。
2
大学和我想得很不一样。
原本在镇上常年拿全校第一的我，到了大学简直就是全年组倒数的存在。听说是我所在的省份教育水平较低，高考录取分数也比其他省份低了好几十分。
再加上我住的六人间寝室里，有五个室友都是家庭富裕的本地人。
我想象不到他们家里到底有多少钱，我只知道他们脚上一双鞋子的价格，比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。
我在宿舍就好像是个透明人，在每次他们相约一起去吃火锅烤肉却不叫我、冷嘲热讽说我吃不起的时候，我都只能捏紧了从食堂打来的盒饭，勉强向他们挤出一丝笑容。
我小声和他们说再见，换来的是他们几乎翻到天上的白眼。
有时他们也会跑到我面前来犯贱，捏着鼻子过来看我的饭盒：“呦，你又只打了一个素菜和食堂免费的汤啊？能吃饱吗，要不要我们拿点剩饭回来给你吃？”
我红着脸说不出话，他们就在一旁笑作一团。
在刚刚萌生出尊严这种概念的年纪，我理所当然地自卑了起来。
在学校里唯一和我关系好的，只有阿强。
他和我一样来着农村，在宿舍里和我一样格格不入。他皮肤黝黑，因此也比我更加自卑一些。
他说他总是被室友嘲笑是祖传种地的。
我不明白种地有什么好被看不起的。他们这些城里人吃的米不也是地里种的吗？要是没有人种地，他们哪能吃得上饭！
阿强像是终于在我的话里找回了些自信，感激地对我笑了笑。
他笑起来时总会让我想起家里的玩伴，他们都是同样的朴实单纯，会掏心掏肺地对其他人好。
我和阿强理所当然的成了朋友，我们一起上下课，一起去食堂吃饭，一起货比三家去买最便宜的东西。
我知道班里的同学是怎么说我们的，大抵不过是什么穷酸一窝之类的嘲笑话，听得多了也就有免疫力了。
城市物价高，无论我怎么从嘴里省钱，父母给的生活费也还是远远不够。我邀请阿强一起去找地方打工，阿强却诺诺地说他今天放学后有事，没时间。
没办法，我只能自己去。
学校附近的奶茶店基本都是发日薪，我下课去摇几个小时奶茶就能赚五十块！
这样的话一个月就有一千五，省着点花，就不用父母再给我打生活费了！
我高兴得不得了，第二天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强。我本想着劝他一起来打工，谁知他居然说他已经申请到了贫困补助金！
我从来都不知道大学还有补助金这回事，正想着说不定我也能去申请一下，就听见前桌回过头来：“补助金申请已经截止了，昨天是最后一天。”
他很奇怪地看着我：“怎么，你昨天没有和阿强一起去申请吗？我们班只有一个名额，我还以为你拿到的机会比较大来着。”
我当场怔住。
原来昨天阿强支支吾吾地不肯跟我一起去打工，是为了偷偷去申请补助金！
他为了自己的机会能大一些，甚至故意没把这件事告诉我！
前桌很快也想到了什么，怜悯地看着我：“原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多好吗。”
阿强扯了扯我的袖子，被我一把甩开：“别碰我！”
我第一次知道，原来被人背叛的感觉是这样的。
“谁不知道大学里有补助金啊？我从没听你提起过，就以为你不需要这笔钱……”
阿强不解释还好，他一解释我就更来气了：“不缺钱我会去打工？你就算是不要脸也该长点脑子吧？”
我连多看阿强一眼都不愿意，恨不得现在拍桌子就走！然而上课铃恰好响了，我无论怎么样还是要听课的……
犹豫片刻，我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候，悄悄挪到了前桌旁边的空位上。
我知道这些城里人都看不起我、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，只能低三下气道：“不好意思，我能先在这坐一下吗？下节课我就换别的位置……”
出乎意料地，前桌并没有反对。他只是讥讽道：“你刚才说自己很缺钱？这样吧，补助金是每年两千块，我一个学期给你一千，条件是你每天给我当小弟。怎么样？”
他本意大概是想羞辱我，但是我实在是太缺钱了，当即就同意了：“好。”
一千块，我爸妈省吃俭用一个月也未必能攒出来。
阿强在后面指责我：“你怎么能为了这点钱就出卖自己的尊严？”
放你妈的屁！
我头都没回，冷声道：“我用自己的劳动赚钱，哪里就出卖尊严了？总比某些人为了点钱就暴露自己的道德底线要好！”
我听见阿强在后面不服气地喃喃自语，说我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、一心只想讨好有钱人。
我懒得理他，权当作是听不见。
倒是前桌似乎没想到我真的会答应，直到这会才反应过来，目光四处转了转，似乎在考虑给我安排点什么活才好。
犹豫了一下，他把自己桌上的书推给了我：“我睡一会。你帮我记笔记吧。”
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继承了我爸妈的朴实，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好。前桌中间醒了一次，探头过来看我规规整整地记笔记，皱着眉半天也没挑出刺来，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：“再接再厉。”
3
下课后我看到阿强在门口等我，但是我没有理他，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。
“你有必要这么小心眼吗？”他向我喊道。
我没回头。
“其实你也不用太介意。”前桌突然开口道，“还有奖学金呢！你期末考到他前面去，任他耍什么小手段也没有用！”
前桌眉飞色舞：“这多痛快，简直像爽文一样！”
我不知道他口中的“爽文”是什么意思。但是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。
我回宿舍就制定了一份严格的学习计划表，标题写着一行大大的“复仇计划”，激励效果直接拉满。
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，根本不需要我去“报复”阿强，我们之间的矛盾第二天就在班里传开了。
阿强才刚走进教室，就有人起哄：“呦，这不是为了点钱就背刺好朋友的心机男吗？”
有人拿出一沓现金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：“反正你就是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人吧？不如我把这些钱给你，你跪下叫我一声爸爸？”
班里哄堂大笑，阿强脸色涨红，却被那些人逼得避无可避，最终抬起眼怨毒地看向我。
他咬牙走过来，哐的一声把书包扔在了我面前：“是你把助学金的事情说出去的？”
阿强骂骂咧咧：“我承认这事我是不对，但是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眼吧？”
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，也没心思问，闻言眼皮也不抬：“这位同学，麻烦你不要站在这里影响孙漠听课。”
哦对了，孙漠就是我那个前桌。
“好，你现在摆明了要当狗腿子对吧？”阿强气坏了，拎起书包就要往我脸上砸，还没等抡出去，就被人半路拦住了。
“少来我跟前碍眼。”孙漠攥着他的手腕冷笑，“你说要是班导知道你昨天拿了助学金今天就在班里打架，还会不会把助学金批给你？”
阿强憋红了脸，但是眼看着任课老师已经走进了班里，终究还是没敢闹大，灰溜溜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去了。
只是他的目光仍旧有如实质般地盯着我，刺得我后背发烫。
我有点蒙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为什么昨天还很看不起我的那些同学，今天居然会帮我出气？
还有孙漠居然也肯帮我说话……
我感激地看向孙漠，正打算道谢，就见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：“肉麻的话省省吧！你是我的跟班，要是谁都能欺负你的话，那我多没面子！”
我算看明白了，孙漠这个人就是典型的嘴硬心软，和我家隔壁的王大婶一个性子。
我默默把道谢的话咽了回去，更加尽心尽力地当跟班。
可班上的人愈发变本加厉了。
他们看阿强是个软柿子，气焰愈发嚣张起来。他们公然把阿强的书包丢进女厕、当面叫骂挑衅、故意撕毁涂花他的笔迹……一旦阿强有半点反抗的苗头，他们就叫嚣着要去先班导投诉，取消他的助学金。
阿强只能忍气吞声。
时间久了，他肉眼可见地精神萎靡了起来。他每天低着头麻木地独来独往，面对着漫天的诋毁和谩骂一声不吭。
我有几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，冲上去想要帮忙，却被孙漠一把拉住了。
“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背刺你的了？”
我没忘。
可是……
“可是我也没有这么恨他！而且班上的同学是替我打抱不平才会这样欺负阿强的……”
孙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宛如是在看某个珍稀物种：“你怎么会这么想？”
难道不是这样？
我愣住了，孙漠指了指那些最喜欢欺负阿强的同学，说：“你以为助学金真的都能发到穷人手里？别做梦了！他们几个本来以为自己能拿到这笔天上掉下来的钱，结果现在助学金被阿强拿走了……他们这才气不过迁怒阿强的。”
“可是助学金不就是为穷人设定的吗？”我疑惑道。
为什么大学里的一切都和书本上写的不一样？
孙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：“你还真是个傻小子。这个世界可不是非黑即白的！”
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多了，我一时消化不过来，但也不想就这么算了：“那我去找班导，让他帮帮阿强能行吗？”
“没用的。班导凭什么为了一个穷小子得罪那些家里有权有势的本地人？”孙漠摆了摆手，“只要不出人命，他是不会管的。”
4
事实证明，孙漠很有乌鸦嘴的天赋。
阿强自杀了。
起初只是阿强当晚没有回宿舍，室友们也没在意，还以为他是不敢回宿舍住了。直到第二天的课阿强全都翘掉了，他们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毕竟阿强为了能拿奖学金，即使每天被欺负的那么惨，也硬是一节课都没翘过。
失踪时间超过了二十四小时，班导立刻报了警。
学校里有人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，班导在群里呼吁大家一起帮忙寻找，只得到了零星的几句回复。
最后还是一对钻小树林的情侣率先发现了阿强。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。
我没能见到阿强最后一面，我只是听说他的口袋里放着一封遗书，里面详细写了所有霸凌过他的人的名字。笔锋力透纸背，上面写满了恨意。
警察飞快封锁了现场，严禁任何人靠近，阿强的父母很快就赶了过来，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我。
“都是你害死了我儿子！”
阿强的父亲揪着我的衣领哭嚎，他的母亲则是噗通一声就给警察跪下了，咚咚咚地给人家磕头：“你们一定要把这个恶毒的小孩绳之以法啊！”
